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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彩色导演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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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色理想化了一个物体,并赋予它我喜欢的人为价值。”

——佩德罗·阿莫多瓦,1992

现在,如果你在任一图片搜索引擎找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电影剧照,你的页面会变得五颜六色起来。(搜搜看吧!另外,这篇文章也将是五颜六色的。)

它们中的大多数有亮眼的色彩,且在室内,或至少有家具的陈设。如果你看过他的任何电影,阿莫多瓦所创造的室内空间一定给你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就和他那些拥有大喜大悲的人物一样。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1999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里无处不在的红台灯、《对她说》中同是姜黄色的病房和卧室、《吾栖之肤》里被大色块围绕的野口勇咖啡桌、《胡叶莉塔》中 Lucien Freud 的画作、甚至《欲望法则》海报里斑斓又锋利的床……全都展现出阿莫多瓦对室内设计的关注。

大红色、深蓝色、亮橙色和暗绿色都是最能代表西班牙的颜色,阿莫多瓦通过家具和装饰,把它们大片地铺在银幕上。


/《对她说》2002


/《吾栖之肤》2011

阿莫多瓦多次谈论他对设计与色彩的痴迷:“我相信色彩的人为巧用,它存在于物件、墙壁、装饰和衣服中,可以揭示或突出我电影中的角色。”

与他多次合作的美术指导 Antxón Gómez 在采访中说,阿莫多瓦非常在乎空间设计,将电影中的场景当作人物一般对待。

Gómez 也担任了阿莫多瓦最新的半自传电影《痛苦与荣耀》的美术指导。其中,男主角萨尔瓦多在马德里的家简直是阿莫多瓦同地居所的翻版。

Gómez 透露,阿莫多瓦自愿将自己拥有的家具和艺术品搬到场景中来,甚至带来自己的衣服鞋子作为男主角的穿着——私人化的布置让电影更加接近真实。


/《痛苦与荣耀》中的厨房是布景上最接近真实的地方。

在叙事上,《痛苦与荣耀》是《欲望法则》和《不良教育》之后又一部以导演为主角的阿莫多瓦电影,是像《8 1/2》那样的导演自我综述之作。(你发现了吗?电影中甚至短暂出现了《8 1/2》的经典海报,也是大红色的。)

在美术上,这部电影更是集成了阿莫多瓦在过去四十年中展现的美学趣味。正如片名所示,电影总结了身为导演的男主角萨尔瓦多在一生中获得的种种痛苦、种种荣耀,也一口气展示了阿莫多瓦钟爱的许多颜色、许多家居物件。

其中,萨尔瓦多的厨房和阿莫多瓦本人的厨房有着一模一样的蓝砖和红橱柜。电影的正式海报也揭示了他们一明一暗的互指关系。


/《痛苦与荣誉》2019西班牙正式海报,男主角萨尔瓦多背后是导演阿莫多瓦的侧影。

尤其令人着迷的是,《痛苦与荣耀》呈现了两个鲜明的“家”的形象。这两个家——萨尔瓦多儿时居住的村中洞穴,和他功成名就后在马德里的漂亮公寓——截然不同又息息相关。它们代表着导演生命中的不同时期,融合了影响过他的众多艺术风格,一前一后地承托着萨尔瓦多,也就是阿莫多瓦的自我追述。

两个家

想要进入阿莫多瓦的家,我们得从《痛苦与荣耀》所叙述的人生故事讲起。和阿莫多瓦一样,男主角萨尔瓦多出生在西班牙的一个贫困家庭,度过了物质匮乏的孩童时代。

他在父母的期望下进入教会学校学习,而对宗教的怀疑让他只身前往首都马德里,通过导演电影成为西班牙文化运动中的重要人物。


/年轻的阿莫多瓦

电影的叙事也以场景为线索分为两部分:

在地中海旁的洞穴里,小萨尔瓦多的童年往事作为回忆和戏中戏展开;

而在马德里充满设计感的公寓中,中年萨尔瓦多腰酸背痛,通过药物和拜访故人找寻失去的创作力量。

在物质上,这两个家的形象大相迳庭。但是,它们不仅承担了同等的叙事重量,也各自展现了“阿莫多瓦式”的独特美学。

海岸边的地下洞穴

帕特尔纳洞穴是西班牙沿海的传统地下建筑,在电影中是贫穷村民的居所。电影开始的回忆中,小萨尔瓦多与母亲远远来到这个村庄,被迟来的父亲带进他们的新家。面对四处斑驳的石墙和阴暗的空间,萨尔瓦多的父母都为窘迫的生活而感到悲哀。小萨尔瓦多却像是进入了自然的奇观一样,高兴地站在从天窗照下的阳光里。


/小萨尔瓦多与母亲第一次走入洞穴中的家。

家的设计仍在既有的生活条件下发芽,成为萨尔瓦多回忆中重要的一环。原来,父亲迟到的原因是想要在母子到来前粉刷墙壁,尽可能把洞穴装饰成家的样子。母亲则用彩色塑料条装成门帘,在阴森的区域点上灯泡、砌上墙砖。家的外观变化构成了童年叙事的基底。不仅如此,连小萨尔瓦多情窦初开的对象都是帮忙改造家装的砖匠。


/小萨尔瓦多一边看砖匠粉刷墙壁,一边教他字母读写。

阿莫多瓦的美术风格很难用几个名词来统述。洞穴中家的设计以自然的采光、柔和的色彩拼贴、花卉的装饰图样为主,阳光、植物和水是随处可见的元素。但在自然主义的主导下,清贫的家仍然维持着不朴素的设计感。白墙像是一块画布,点缀着数量不多却细节纷繁的家居物件。


/洞穴前的彩色门帘

正如阿莫多瓦在接受采访时说,他的电影中有许多加勒比海的颜色,同时也有着巴洛克的特质。

巴洛克风格起源于17世纪的欧洲,而“巴洛克”一词的由来却尚未确定,一说来自于西班牙语,意思是“不规则的珠子”。阿莫多瓦曾在不同场合谈及他的“巴洛克精神”,把它混合在自己的美学之中。


/ 教会学校来访时,

餐桌已经被搬到阳光下,

桌布上有饮料和面包。

不论是洞穴中的地砖和墙砖,还是用多种图案与不料拼接而成的桌布,都在视觉上呈现一种潜在的戏剧性。这些物品也的确暗中构建了小萨尔瓦多的成长故事。

瓷砖数量的增加,意味着他与砖匠一起读书、劳作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桌子本来光秃秃地放在阴暗的房间里,后来铺上的不规则形状的桌布虽然暗示了经济上的匮乏,却让空间显得和睦起来,家的模样在母亲的努力下逐渐成型。

都市中的漂亮公寓

阿莫多瓦从不会让观众感到无聊——这一点在萨尔瓦多在马德里的家中体现得更加彻底。

不像儿时在洞穴中的家随着时间变化,一步步拼成了他的童年回忆,后期居住的大公寓一出现,就工整有序得如一张视觉名片一般。萨尔瓦多老了,他的居所和他的生涯一样成熟。


/功成名就的萨尔瓦多走进他在马德里的公寓。

平面的,没有弧度的,满满当当的……公寓给人的印象反映出萨尔瓦多经济上的优渥,和生活与文化上的稳固。这时,他成为知名导演已经有二十多年,与世俗上的成功相对的是身体上的疼痛。

《痛苦与荣耀》的前段用彩色的动画一一列举了他晚年的各类痛苦,失眠、哮喘、坐骨神经痛、肌腱炎、脊椎病、耳鸣、头痛、抑郁症,鲜艳的疾病和漂亮的公寓仿佛是萨尔瓦多晚年的一体两面。


/动画片段中,每种器质类疾病都有一个对应的颜色。

和萨尔瓦多一样,阿莫多瓦的背上也有手术后留下的伤疤。同样,阿莫多瓦也有不断堆积的病痛、不断堆积的艺术品。

电影里,萨尔瓦多晚上疼痛难忍的时候,他穿过华丽的家具们,频繁吸食毒品来止痛。阿莫多瓦也承认他有过这样做的想法,因为他难以忍受疾病对他创作造成的威胁。他需要艺术的陪伴。

如果疼痛是生命衰败的内里,公寓的设计则是他文化成就的多彩外衣。阿莫多瓦在写剧本时就提前拟好了家中的格局,花花绿绿的台灯、沙发和画作要么是阿莫多瓦自己家中的物品,要么是他想买却没买到的艺术品。

与洞穴中的暗淡和贫瘠不同,在文化中心马德里的公寓简直是色彩泛滥,处处都是抢眼的波普艺术与叫得上名字的先锋家具作品。


意大利设计师 Vico Magistretti 于1967年设计了 Eclisee 灯,这个波普杰作不仅出现在萨尔瓦多家中母亲的房间里,也被收藏在 MoMA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中。


萨尔瓦多客厅中大名鼎鼎的 Tulip Table 是芬兰设计师 Eero Saarinen 在1958年的作品,他把古典的大理石材质运用到现代主义的设计之中。旁边一圈搭配的是西班牙设计师 Patricia Urquiola 2002年设计的 Fjord H 椅子,用高科技聚合体模拟了斯堪的纳维亚峡湾的形状,非常环保,100%可回收。


萨尔瓦多与年少时的爱人重聚时,他们坐的一橙一红的椅子是荷兰设计师 Gerrit Thomas Rietveld 在1935年设计的 637 Utrecht 扶手椅。Rietveld 和画家蒙德里安一道,是荷兰风格派运动的代表人物,主张使用几何形状和色彩原色。


萨尔瓦多背后的蝴蝶柜是意大利艺术家 Piero Fornasetti 在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设计的一系列 “Farfalle” 家居中的一件。Fornasetti 的设计风格与阿莫多瓦的美术风格一样,难以被几个运动或主义概括,他们的相同之处在于强调视觉中的“戏剧张力(Theatricity)”。

阿莫多瓦在《痛苦与荣耀》中借萨尔瓦多之口说到,“我的前三十年几乎是在黑暗中度过”,用来形容他早年在宗教寄宿学校中晦涩无知的状态。

他的故乡拉曼恰和萨尔瓦多居住的村庄一样,是宗教氛围浓烈、生活朴素而压抑的地方。阿莫多瓦在二十出头是来到文化都市,一边工作一边自学电影制作。这时,马德里正是波普艺术盛行的六十年代。

这场自由、强烈的色彩爆炸,和西班牙式的巴洛克精神一样,对阿莫多瓦的生涯是决定性的。他依赖艺术,重视艺术在生活空间中的参与,因为艺术的背后是他根植于的文化脉络,和自主选择的生活方式。


/Guillermo Pérez Villalta 的画作《看艺术书的艺术家》所描绘的空间与公寓有着相似的设计风格,是萨尔瓦多家中最大的装饰画。

在电影中,古根海姆美术馆提出要借他家中西班牙画家 Guillermo Pérez Villalta 的作品,萨尔瓦多代阿莫多瓦拒绝了,说道:“那些画是我唯一的伙伴,我和它们住在一起。”

反抗黑色力量的孩子

在《欲望电影》这本阿莫多瓦对谈录中,他用一段和母亲相关的往事解释了他对色彩的执着。记者问他:“你的布影色彩鲜艳,这是浓烈的西班牙色彩吗?”阿莫多瓦的回答是:

“这是极其典型的西班牙色彩,但在西班牙不常用。这也是我对自己出生地的一个回报。西班牙文化极具巴洛克色彩,但拉曼恰的文化则相反,十分肃穆。使用鲜艳色彩是对抗我出生地肃穆的一种手段。

我母亲一生几乎都穿黑衣服。从三岁起,她就必须为不同的家庭成员的去世穿孝服。我的色彩如同对母亲生我的自然回报,我是在严格的素色中长大。人性具有反抗的权力,我母亲用它哺养了一个后来具有反抗这种黑色力量的孩子。”


/《痛苦与荣耀》的开篇就是彩色的回忆,小阿莫多瓦骑在正在洗衣服的母亲的背上。

2014年,阿莫多瓦在被授予法国电影卢米埃尔奖时,又重新讲述了母亲对他的影响。

阿莫多瓦的母亲曾经在他的电影中客串角色,那时她对服装设计师说:“我不要黑色的裙子,让我穿件鲜艳点的。”

《痛苦与荣耀》中的母亲角色终于穿上了彩色的碎花衣服,居住的两个家中都有色彩的装点,是阿莫多瓦对过去的温柔重建。


/阿莫多瓦的母亲 Francisca Caballero(中)曾出演阿莫多瓦电影 《我为什么命该如此?》

电影中,萨尔瓦多的母亲去世前指示他如何在棺材中安置他的身体,这段故事完全来自于阿莫多瓦的现实生活。她要求赤脚地离开这个世界,而这与他们的家乡拉曼恰的丧葬风俗完全相反。

正如阿莫多瓦所说,她的反抗深深影响了他,让他不断挑战主流与禁忌。用他的话来说,“我对色彩的热情是我母亲对这么多年的肃穆的回应…….我是她的复仇。”


/萨尔瓦多的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说,“我想轻松点去我要去的地方。”

所以,当波普艺术由美国席卷世界,阿莫多瓦找到了他被压抑的热情的出口。八十年代,他受到意大利孟菲斯(Memphis Group)的影响,其中有波普和装饰艺术的糅合,反对极简风格与功能主义,拥护个性和对主流的反叛。

萨尔瓦多公寓中频繁出现的 Totems 雕塑就是孟菲斯创建者 Ettore Sottass 的作品。


/萨尔瓦多背后竖立的雕塑是孟菲斯风格的作品,到九十年代后才逐步被大众接受。

不过,就算是《痛苦与荣耀》中满是波普作品的公寓,也没有失去西班牙骨子里的巴洛克精神。和用繁复细节装饰洞穴的母亲一样,萨尔瓦多把不大的住所中堆满各类物件,其中许多作品的风格相互冲撞,又相互点缀,这些对峙充满了戏剧性。

“我的审美是西班牙式的,”阿莫多瓦在采访中说,“它符合我的性格,也符合我人物巴洛克式的行为。色彩爆炸非常适合高强度的通俗剧。”


/早在1983年的作品《黑暗的习惯》中,阿莫多瓦就有不得了的室内设计了。

阿莫多瓦电影所聚焦的的自由、欲望和色彩美学,是他基于成长背景的自主选择,也让他走在文化脉络的前端。

1975年独裁者佛朗哥去世之后,西班牙宣布恢复民主,马德里新潮运动(La Movida Madrileña)在四十年压抑后的曙光中爆发。

作为“反抗黑色力量的孩子”,阿莫多瓦与这场反主流文化运动不谋而合,一切拘束都在与他强烈的戏剧和美学中得到了解放。


/《痛苦与荣耀》中,萨尔瓦多被指有过女扮男装的年轻时代,阿莫多瓦也曾以女性化打扮与演员法比奥·麦克纳马拉在夜间俱乐部登场。由于阿莫多瓦公开的同性恋身份,他的设计与美学有时也被看作是“酷儿文化”的体现。在多种文化维度上,阿莫多瓦都是后佛朗哥时代打破禁忌的领军人物。

彩色!

时代的限制也拦不住阿莫多瓦的色彩渗透。马德里的公寓自然如此,一屋子各色各样的设计,都指向阿莫多瓦在自由年代的身份确立。即使是成就带来的种种病痛,都不像黑白灰那样索然无味。

洞穴固然是阴沉的,却也是原生的、温柔的。即使经济条件和文化背景带来了种种束缚,母亲仍尽力为家中增添不少活泼的细节。


/砖匠视角的小萨尔瓦多


/砖匠描绘的彩色萨尔瓦多

阿莫多瓦希望色彩贯穿他的一生。他为男主角萨尔瓦多构造了一个鲜花环绕的下午,让年轻的砖匠把他在阳光下看书的模样描绘了下来。也是那天,小萨尔瓦多迎来了他不合时宜的性觉醒。

四十多年后,萨尔瓦多偶然看见了砖匠的画作,画的正是儿时的自己,不过由黑白草图变成了彩色。童年的色彩,与压抑时期的启蒙记忆一起,跨越时间回到了他身边,给予他创作的勇气。

对阿莫多瓦来说,不论过去有多少苦恼和无奈,生活与回忆都是鲜明的、剧烈的——家中的空间与装饰作为它们的载体与存证,也必然是彩色的。彩色的家,是他追述过去、前往未来的视觉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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